命运

                                       

        美竹在家里四千金中长得最标致，却偏偏是诸事最不顺遂的三女儿。她在狂风暴雨的夜晚里出世，父亲送母亲进产科医院时车子撞大树，车毁人伤，虽然有惊无险，祖母仍然一口咬定她是扫把星来投胎。

        有了这个前科，成长过程中，只要家里有这样那样不如意的事，长辈的眼光总没放过她，难听的话扎痛她的耳根，在家里的待遇也因为被插上这个标签而输给其他姐妹一大截。双亲看不到性格坚毅的女孩心里的阴霾，与她相处融洽的姐妹也觉察不出有什么不妥，只是一家人弄不懂她的怪癖----她对家里失宠的小动物偏爱得近于离谱。

        她将远嫁曼谷前夕，竟对着家人怨叹命运与同父同母，也在同一个家庭里成长的姐妹们悬殊。她自怨自艾说她像家里那几只受到不平等待遇的猫和狗那么不幸，同病相怜，如果不是格于申请动物入境的手续不易，她愿意领养那几只猫狗。远离在即，她爆出的话令一家人心里不安，尤其她的父母，更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不曾亏待她，要怪只能怪她的命运比不上其他姐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美竹的父母有没有亏待她轮不到外人置喙，但是美竹与她父母都把她的遭遇归咎于命运，不由得引起我们对看似迷信，冥冥中却又似有其事的命运感到兴趣，纷纷从不同角度去挖掘“命运”的根源。不管你信不信命运，容我聊志数项，供你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闲小品。

        李梅说每一回她处理用过的塑胶袋时都有很深的感触：来自同一包的塑胶袋，用在包装檀香的袋子，用过之后余香犹存，她总舍不得丢弃，折好后搁在衣橱一角当薰香；厨房里用来盛装鱼鳞鱼鳍鱼肚的塑胶袋腥臭无比，就算与其他厨余一起丢弃，也非得先打几个结封住腥臭味不可。如果这些用来装厨余的塑胶袋能说话，它是不是也会怨它的命运与出自同一个厂家、装在同一包的“同包”姐妹难以比拟？

        裁缝高手慧恩说同一匹布料，用来缝衣裙的那一幅有机会亲芳泽；用来缝衬衫的布料天天嗅莽夫的体臭，更糟的是用在缝贴身衣物......说到这里，她还调皮地发出eeeak作呕的声音，惹得我们笑翻天。

        她俩的言论让我忆起有一年我到普吉探小姑妈，那时正值泰国大选，红衫军与黄衫军对峙，厂商利用选民的情绪转为商机，把印上两派领导人肖像的布料制成脚垫，家家户户依自己的政见立场，把印上敌对党领袖肖像的脚垫放在进门处、厕所前，进进出出时狠狠地踩一脚，以求获得阿Q式的满足。无论是印上执政党或反对党领袖肖像的脚垫都难逃被踩被侮辱的命运。这种缝制脚垫的布料质地柔软而且吸水力强，也能用来制椅垫、杯垫、壶垫及缝百缀被。命运安排它们有的被踩、有的登堂入室，高踞桌上床上，地位尊卑相去万里，能不令命途蹇涩的人感叹命运弄人？

       

       

境由心生

        与老同学聚餐，这群七老八十的“古来稀”见面不再谈理想，话题总绕着身体的健康状况转，我这才发现腰酸背痛、记忆力衰退、行动迟钝、听觉不灵、晚间开车有困难的现象不仅仅出现在自己身上。想到老态龙钟是人的生命历程中演进的过程，只差来得早或迟，最终谁都逃不了避不过，自怜之心才稍减。
        这一向来，我的日常活动中不乏年轻人，谈话语气随着“年轻化”。曾经好多次，我对着年轻人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话还没说完，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是他们家阿嬷级的人物，机灵灵地煞住话题，一个急转弯，转为激励活动目标，不再借同理心去推动。为了与他们配合，我沾染了他们那股朝气与魄力，做个人老心不老的快乐乐龄人。
        五年前一场大病之后，精神体力大不如前，家人日夜絮聒，要我“自爱”，尽量削减对外服务的范围，安安分分做个“退休人士”，谁知老态竟在那时悄悄向我扑过来：先是腰酸背痛加剧，行动不得不受局限；自先夫出殡那天就开始干扰我的耳鸣，近年来不再只是日夜虫鸣声不断，而是转为收音机音频不对时的沙沙声，继而我在喧哗环境中听而不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戏听新闻时会不自觉打盹，惊醒时屏幕上早已换了另一个节目。最初我还不以为意，一直到三次上机场接送女儿途中，灵魂不知何时出了窍，待车轮与马路的分界堤摩擦引来震撼才惊觉，吓出一身冷汗，庆幸没有出乱子，从那时起，来回机场只好劳动德士接送。每天黄昏出外走一个小时的慢步运动也因两年前膝盖出问题而被迫腰斩。这一切都在我“认老”、“服老”、放纵自己安心“养老”后开始出现，如今虽然“悟已往之不谏”，却因局限于体能，放下的再也拿不起，落得“来者不可追”的恶果。
        “境由心生”不只是一句用于修行的话，我们的体能心态也会因为心境苍老而呈现老态。心境操纵体能之力道不容低估，是我亲身体验的经验谈。想当年不认老、不服老时，我的体态一直处在年轻的境界，谁料一经放下，就再也没法回复昔日的灵活身手，敏锐思路，奕奕精神，如今即使有意重出江湖，却已是时不我与，力已不从心，悔之已晚，只能徒呼奈何！
        从自己的无奈，我一有机会就用自己错用的招数与即将步入晚景的朋友分享，警惕他们切切莫轻言退休，即使受限于体制而退下工作岗位，在心境上可以放缓脚步，却必须时时保持在退而不休的境界，免得后悔莫及！

名牌

                                       

        每每看到那位盲目追名牌的远亲为买不起名牌用品而苦恼，总觉得她可笑也可怜。来自妻妾成群的大家庭，她妈妈最得宠，她与同母所生的弟妹享尽荣华富贵。在她的生命最光彩那段时期，她说棉织布料粗劣，刺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人造皮革带给她皮肤敏感、隔夜菜肴害她泻肚子，她很怜悯布衣蔬食，隔夜菜也舍不得丢的亲戚朋友。

        殊不知老天跟她开玩笑，这个样样讲究名牌的娇娇女嫁的不是名牌的家庭，那是她一生最大的抱憾。娘家家道中落后，没法接济她，也少见再有亲人送她名牌用品，加上公务员夫婿的薪水不高，靠一双手的收入还得养老母妻子子女一家五口，经济不宽裕，要腾钱买价格不菲的名牌货根本是奢求。

        穷则变，变则通，没能力买名牌货，到夜市场买冒牌货也聊胜于没有名堂的货色，不过，她最盼望的是朋友旅游回来送她的山寨名牌包包，仿真程度高，不识货的人分不出真假，可以让她满足名牌瘾。

        我很难理解她痴迷名牌的心理，有一次，她向我炫耀她表姐送给她的意大利名牌钱包，我问她：“一个价值好几百令吉的名牌钱包，里面空空如也；另一个平凡的钱包，里面装着好几百令吉，你会选择哪一个？”她毫不迟疑地说她会选择名牌钱包，理由是外人看不见钱包是空的，单凭外表就赢了门面。我愣愣地看着她，弄不懂她脑袋里装的是哪一门逻辑。她却轻蔑地笑我是灰姑娘，不识货。

        其实，社会上追求名牌货的何止我这位远亲，每一年教育部开始办新生入学登记期间，家长为求子弟能在“名牌学校”争得一席之地而摸黑排队的新闻时有所闻；为找机会亲近“名牌人物”而绞脑汁，探门路，暗里送礼物，明里低头哈腰陪笑脸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在外国，曾经有读者为慕“名牌”，在名牌新书推出前夕，天寒地冻里冒着严寒在书店门前熬夜排队，只为了能在书店开门时，荣登“第一个”抢购到名牌书的读者；为协助应考生备考，有主办当局邀港台名牌作家传授秘诀，教授考生如何在应考时写好作文取高分。贵客从远地而来，光是车马费所费不赀，何况异地的名家写作方式完全不符本国的考试评分标准，极有可能弄巧反拙，爱之反而害之，远不如就地取材，邀请有经验的考试班老师传授高招，效绩会更理想。主办当局是有识之士，不可能看不透这层道理，想必是为了满足考生慕名牌的心理，为加强号召力而做这种安排，那又该怪谁呢？

        严格来说 ，非名牌不欢的心理是虚荣心在作怪。庆幸的是一般的名牌痴并没碍着了谁，只要他们经济能力负担得来，谁都没权干预。像我这类“灰姑娘”型的人物在摇头叹息，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啊！

学做自在人

                             

          上了年纪，无论晚上多迟睡，凌晨五六点就醒来，却在近午时精神不济，呵欠连连，没有午睡习惯的我，不能不闭目养神，比起从前一整天精神奕奕，不可同日而言，真是岁月不饶人呵！

        为免误人误己，我决定不再接受新的使命，随着手上的工作一件件完成，心头的负担跟着递减而日渐轻松，开始学作自在人，那种滋味还真舒服呢！

        众生从懂事以后，很难再保持自在的心境，追根究底，苦恼的根源来自情执者几近十之八九。如果一味执著于对亲情、友情滋生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执著于刻意求完美，给心灵套上无形桎梏，受困其中，不能解脱，如何能自在？要学作自在人，就得先从忘情开步，用随喜随缘铺路。

        三个子女当中，最令我牵挂的要算是小女儿。她毕业后第一份工作需随着公司标到的工程到处跑。在国外工作时，虽说公司妥善地安排她的膳宿，上下班也有同事相伴，不虑落单，但是，在没有天灾人祸的环境中惯养出来的女孩，我仍不免为她的安全挂怀，既担忧她遇到疯狂杀手无故恃枪扫射，也恐怕她遇上火山地震泥石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总之，一大堆没来由的忧虑像调皮的精灵，在我的心头胡缠乱搅，叫我心惶惶。转换工作跑道后，她大多时间留在吉隆坡的办事处，夜归的安全问题又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有个像我这样神经过敏，万事紧张兮兮的妈妈，我相信她也不好受。幸亏从今年开始，公司的秘书搬到邻座公寓，她上下班时路上有个伴，每晚进家门后，还不厌其烦地给我传短讯报平安，我无须再一走得开就巴巴地赶着去陪她，心境自在从这里开始。  

        为让自己随时离去时没有挂碍，我前年就开始培植接班人。每一回出外讲课，都邀谭老师随行，我也答应在我完全退下时把讲稿留给她作为参考。剩下的只在告诉她如何分析讲题及搜集资料。老实说，讲了这么多年课，我每一回受邀讲演时仍不免感到压力，有的讲题容易流于人云亦云，搜集资料不易。对年轻人讲辅导性的课题，引用社会上实际发生的实例比较有撼动力。我有收集剪报的习惯，把揭露人性善与恶两个极端的社会动态报导、警惕年轻人洁身自爱的讯息这一类具教育性的新闻收集起来，作为讲演的据点，以增强说服力，但是，对一位必须理家务，还得兼职安亲班的老师，我不能太奢求，所以，不能不帮她寻找有关的辅导参考书，直到带她上了路为止。可喜的是谭老师虽然不是正规教师，却能言善道，在周日佛学班上，她的教室管理技巧比我还行，很有师者的风范，对她，我很放心。

        几年前接过手那一年一度的征文与两年一次的结集成书就像烫手的山芋，虽然我只是负责策划，但是工作还是相当棘手，非得靠人脉难以成事，肯接班的人难找，放不下是寻求自在的最大障碍。只是，想到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不必强求，心里顿时释然。

       

       

       

可悲的女强人

                                                                      

        自从中风后，景琼就不再在人前露面。旧日的麻将战友几次联络不上她之后，已由其他麻将脚顶缺，不自我隐退也不行。

        在职场上冲锋陷阵那段时期，她每天接见的人无数，手中健将如云，却都是谈业绩，论战策的的战友，再不然就是攻心计的对象，始终没有交过一个可以谈心事的知交，直到她郁郁而终，没见过有人来探病。

        半生事业顺遂人脉广，出入有弟子兵拥簇；在家里有夫婿呵护，子女臣服，这位家庭事业俱一帆风顺的女强人自信满满，雍容华贵，是人人艳羡的风头人物。

        回首当年，出身蓬门荜户的小家碧玉攀爬事业巅峰那一段路比一般人更加崎岖难行，流的汗比谁都更多，受的屈辱远比别人难堪，全凭一股不屈不挠的毅力排除万难。她常引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自我激励，所以，境遇再苦，从没见她皱过眉头、掉过酸泪。一步步向上攀的路上，阻路的妖魔鬼怪被她散发的阳光驱除了，挖坑设陷阱的魑魅魍魉也被她一身积极的阳刚之气逼退了。她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成功，驱魔除魍魉时磨炼的慧眼助她用人唯贤，用人唯才；一步一脚印拓荒的经验成就了她过人的胆识，助她铺出成功的路。

        叱咤风云数十年，她庆幸有夫婿在后面默默支持，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唯一的遗憾是在子女成长过程中她全程“失陪”，以致与三个子女不亲。孩子从襁褓期开始，“妈姐”是保姆，也是管家。“妈姐”时代结束后，女佣接棒；子女上下课及补习班有司机接送；生活中大事小事有夫婿作决策，她乐得把全副精神献给工作。每天早上，子女上学时，她还没起床；每天晚上，子女上床后，她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几十年来，家里无风无浪，她虽辛苦却无怨无悔。

        子女各组自己的家庭，一个接一个随风四散飞。年纪老大后的二人世界并不罗曼蒂克，退休后，她与夫婿不出国遨游时，就邀旧日战友搓卫生麻将，既防老人痴呆症，也消磨变得漫长的时光。

        夫婿往生后，独守诺大的房子，庭院寂寂，麻将桌上短暂的快乐弥补不了心里的寂寞，她这才初尝生活的苦液。病中，她意识朦胧间听到一向口无遮拦的幼女愤愤不平地问她的大姐：“我们小时，她何曾替我们搽过一次屁股煮过一餐饭？一切都是佣人在做，如今，我们雇佣人服侍她有什么错？”话是那么刺耳却句句是事实，她还能有什么奢求？这个一生挺枪拔剑都不曾掉一滴泪的女强人只能虚弱地躺在病榻上，让泪珠滚滚而下。

        刀不能两边利，在男女地位还没有真正平等的今天，不论处在什么身份地位，选择做女强人就不能不付出高于人的代价。即使权倾一时的英国前首相，铁娘子玛格丽特。撤切尔为了献身政务而疏离了子女，还不是一样地在临终路上踽踽独行，抱憾离去？换成是男性，社会会期望他内外兼顾吗？子女会怪他没尽抚育的责任吗？舆论会指责他对家庭有亏欠吗？不幸而生为女性，女强人的处境是何其可悲呀！

       

        

双亲节有感

                   

        参加不同的社团所举办的双亲节庆典，盈耳尽是“爸爸我爱您”、“妈妈我爱您”。看到有的孩子讲时表情娇憨，嗲声嗲气，亲子互动合拍，柔和而自然，旁观者能感受得到洋溢在这一家人之间的爱；有的孩子表情羞涩，讲得嚅嗫，明显地看得出“我爱您”三个字只是配合佳节的台词；更糟的是有的子女背台词时讲得很勉强，语气僵硬，表情也呆板，父母则是接受得一脸尴尬，听起来有点肉麻，叫人很为他们感到难堪。

        在辅导工作中，我们觉察到华人比较保守，亲子之间少用语言把心里的爱表达出来，是造成亲子关系疏离，甚至引致家人间误会的肇因，所以，辅导员不忘鼓励父母与子女把深藏心底的爱说出来，期许能引起对方的共鸣。如今看来，这种劝告被误解也被滥用了！

        表达爱是没有捷径的，引导亲子用爱把一家人的感情拢在一起，光靠说一句“我爱您”并不管用。爱是一种感受，心里有爱，就会自然地在言行中流露出来。能直截了当说出来，震撼力固然不小；即使不提“我爱您”三个字，对方也会有被爱的感受，才能有效地把一家人箍在一起。

        天下没有不疼爱自己亲骨肉的父母，也不会有无缘无故憎恨亲生父母的子女。家庭里成员间的爱恨情仇，一般上来自外因：在华人家庭里，最常见的是因迷信亲子之间五行相克，父母对投胎来陷害自己的克星自然没法接受，当然更谈不到去爱他！人的感情很微妙，一句鲁莽中脱口而出，中伤人心的话、一句别具用心的人有意破坏的谗言，都足以离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亲如父母子女也难以幸免。此外，家庭成员间的妒嫉心、比较心一经发酵，也会直接或间接产生破坏作用。寻出病源，对症下药，用智慧破迷信、用慎言治口业、用理智止谗言、用平常心克制妒忌与比较心，铲平仇与恨的源头，亲子之间有爱，发自心，现于色，流诸形，出之于口，何需等到双亲节才说？谁说非用“我爱您”三个字表情达意不可？

（注：参与双亲节庆典有感而发，纯粹是个人的感触。）

失去求生意志力之后

                                     

        一年多没见，再见面时我几乎认不出这个与我有好多相似之处的朋友。退休之后，她不是出国探访孩子，便是与朋友结伴旅行。那时，我也是轮流在三个孩子的家里转。我们窝在老巢的时日不多，朋友打电话找不到，总戏问蝴蝶又飞到哪了？

        去年，我大部分时间留在吉隆坡陪小女儿，难得与她相遇。我们各忙各的，也不曾用电话联络。今年清明节期间，在海会塔前见到她，本来身材就不丰盈的她瘦削得弱不禁风，越显得单薄、苍老。最叫人心疼的是她一脸憔悴，满头华发，双目无神，昔日的神采消失无踪。

        相约在Kota Bali，听她细诉近况，兔死狐悲，我的心里寒意顿生。原来她前年从美国失意回国，躲在家里舔伤口，越想越不甘心。那一段日子里，ABC媳妇（America Born Chinese，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向她讨膳宿费那一幕就像梦魇，日夜紧缠着她，折磨得她精神几乎崩溃。当年送儿子到美国深造，学费生活费是一笔天文数目，她夫妇俩何曾与儿子计较过？如今在儿子家住宿的日子一久，媳妇竟然要收膳宿费，像话吗？虽然儿子解释说美国土生土长的媳妇不懂华人孝养的文化，误会算是澄清了，但心结依然紧缠。当年庆幸儿子在异域能找到同肤色对象的喜悦被怒火烧熔了，在她眼里，媳妇面目可憎，态度冷漠，话里带针带刺，她吞不下那口气，负气提早离美回国。

        抚平伤口后，她整装再出发，心里还在庆幸有个女儿可以给她依赖，不必孤寡过下半生。万没料到的是在女儿家她再度踢到铁板。久居西方的孩子生活方式脱出东方传统的轨道，从小模铸出来温文儒雅的女儿不见了，她对家里女强人的作风觉得陌生。唠叨得多，女儿开始不耐烦，先是以沉默表示抗议，接着不客气地告诉妈妈她已不再是小女孩，不容任何人侵犯她的人权。妈妈如果看不顺眼，尽可以到哥哥家或回自己家做统帅，那里不会有忤逆她的人。越是成功的孩子越像奔腾的骏马，已不再是年纪老大的妈妈所能驯服，她彻底伤心绝望。

        媳妇的冷漠，女儿带棱带角的话明显地告诉她：别指望子女媳妇服侍她到终老。生命不能重来，两条赖以养老的路都阻塞不通，她困顿穷途。哀莫大于心死，她拭干心头淌着的血，平静地为自己安排前面的路。从那时起，她有病痛都不再寻医，高血压也停止复诊。“踽踽独行的路寂寞凄清，能走多久就算多久，还寻医服药延长没意义的生命干吗？”

        尽管我也不赞成用医药延长活得没有尊严的老人的寿命，但是当真人实例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却怔得说不出话。她讲述时态度是那么冷静，语调出奇的平板，就像是在叙说别人的事，那会是暴风雨前夕的寂寥吗？看到她的体型直线下滑，健康会有问题吗？失去求生意志力，真有如此可怕吗？一旦我面临相似的处境，我会怎样应对？一连串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顽童向我的心湖撒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这一夜，我为了她，也为我自己而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