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4, 2012

无限的思念

                             
        虽然我们姐妹都不是电视连续剧迷,但是,每天下午四点,只要时间许可,我们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观赏台语电视连续剧,只为了要从剧中角色的闽南话对白中重温与妈妈一起度过的日子。每当听到对白中有妈妈平日的口头禅,我们不约而同对视着发出会心的微笑。
        外祖父本是缅甸的盐商。树大招风,被当地的土匪觊觎,上门打劫时砍伤了肩膀。外祖父为了一家人的安全,举家移民马来西亚,在槟城定居。患糖尿病的外祖父不久便因伤势恶化,含恨而终,留下娇弱的外祖母带着十一个子女及三个丫头,靠典当遗产过日子。
        身为幺女,妈妈是外祖母的掌上明珠。这时家道虽然中落,但是生活中有丫头及嫂嫂服侍,妈妈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家务一窍不通。
        妈妈十六岁就嫁入三男五女的大家庭。旧日的大家庭里,妯娌之间明争暗斗是常见的现象,她们无所不争,无所不斗:争宠、争权势、争地位;斗词锋、斗手艺,甚至斗看谁先替曾家添丁续香火。在生活磨炼之下,从小没有心机的妈妈生活中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缝衣、厨艺、治家再也难不倒她。阅人渐深之后,妈妈待人接物面面俱圆,看人看事眼光独到,谁犯了错,甭想能躲得过她的火眼金睛。最叫我们佩服的是她有远见,料事如神,多次带一家人避过生活的浪头,所以,敦厚的爸爸放心地把家事的决定权交给她。
        在人人都相信命运的时代,一般家长都认为孩子能不能读书全由天注定。妈妈可不信这一套,她坚持要我们都受教育。尽管妈妈也重男轻女,但是,由于她本身读书不多而深受其苦,她不让她的女儿步上她的后尘。在大家庭里,只有我们这一房的女儿有机会深造。我们有今日的成就全赖妈妈所赐予,能不感恩?
        最令我们一家人感动的是爸爸生意失败那几年的苦日子,全靠妈妈拉巴,带一家人走过风雨路。生活催妈妈成长------她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转变成替一家人挡风遮雨的守护神。这当中她肯定吃过了不少苦头!难得的是生活再苦,妈妈没有一句怨言;经济再拮据,她都让一家大小吃得饱穿得暖。最令妈妈为难的是每一年学年开始时,一群子女的学费、买书钱及图体费,数目不小又拖延不得,妈妈宁可典当嫁妆也不让子女失学。点点滴滴都看在子女的眼里,个个都对妈妈既佩服也感激。
        妈妈教子女有她的一套:当我们面对粗糙的食物吃不下咽时,妈妈若无其事地说:“有人点灯照路,无人点灯照肚”;看到子女受挫折而丧气时,妈妈安慰道:“一枝草,一点露。”劝我们别宠坏孩子时,妈妈表情严肃地说:“宠猪爬灶,宠儿不孝。”当年我们全没意识到从缅甸移民来的妈妈教子女时引用的竟然是闽南俗语,直到三妹无意中发现台语连续剧的对白里有许多妈妈平日的口头禅,才引起我们追看。外祖母十一个孩子,没有人会讲闽南语,看来妈妈果然是“嫁鸡随鸡飞;嫁狗随狗跑”,是一位能顺适环境的人。
        一生为全家大小无条件地付出,妈妈赢得一家上下的敬爱。妈妈已往生十年,我们仍严守她订下的庭训。在人生路上不顺遂时,我们常引用妈妈生前的训话、沿用她处事的手法,也借妈妈的教训去教导下一代。妈妈至今仍活在子女的心中,继续发挥她的影响力。
        清明节,这个华族借以慎终追远,缅怀先人的传统节日里,每逢此日倍思亲。从电视剧中嗅到妈妈的气息,更叫我们加倍思念她老人家。
----写于2007年,响应妙香林寺主办《清明节追思赞颂先人功德》征文

Tuesday, June 19, 2012

爸爸逝世周年忌辰

               哀悼爸爸曾汉水
                  ------谨以此文祭爸爸曾汉水逝世周年忌辰------
        带着沉重的心情除下孝服,服丧期满后,换上的华衣美服并不曾给我们带来丝毫快意。想到去年今日,您弃我们而去,酸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黄昏,您昏迷不省人事,一整夜没吃没喝,我们这群没有医学知识的傻子女只怕饿坏了您,第二天,接洽好私人护士到家里来给您打点滴。弟弟、妹妹、弟媳及妹夫们搬的搬,抬的抬,清理出您房中多余的家具,把您的卧房布置得像医院的病房,以方便护士工作。我和幺弟夫妇到医院为您买药物及向院方借应用的仪器时,接到二妹拨来传噩耗的电话,叫我震惊、心痛也有一丝不甘。自从医生诊断您患上末期肺癌以来,这七个星期里,我日夜伴在您身边,每天陪您用餐,午茶时刻,四妹给您煮点心,总依您的吩咐,多备一份,要我陪您一道吃,但您竟在我离开您那短短两个小时里悄悄离我而去,不让我见您最后一面,爸,您叫我怎么不心痛?
        自从妈妈走了之后,您在生活中无论遇上快乐或不快乐的事,都在电话里告诉我或趁我带您去用餐时向我透露。十五个子女当中,对您的爱恶感受知道得最清楚的,要数是四妹与我。
        虽然,在您病中,大家都避讳,不曾提到要怎么办您的丧事,但是,从您在妈妈身后,要我们遵礼成服守孝,我看得出您对守孝古制的重视,决定遵照当年为妈妈服丧期内的礼俗为您守孝。尽管有人说戴孝并没能令您复活,我也知道穿孝服、烧冥镪不会给您带来好处,但是,只要养育我们这许多年的父母喜欢,而又不妨碍到别人的事,我们都会漠视旁人嘲笑的眼光,为您俩随俗去做。
        一九九七年九月廿二日,我初次带您作健康检查时,年近八旬的您,除了轻微糖尿病之外,一切正常。当时,医生要您戒口。您从那时起,对甜食及高脂食物不再沾唇,即使您最爱吃的榴梿、月饼、肉干及巧克力,也不再多看一眼。我一向认为要年纪已老大的病人戒口而让他们失去生活中所剩不多的乐趣是件残忍的事,要求医生让您随心所欲进食,再用药物控制血糖。无奈您为了不愿引起医生的不快,向他表示您并不在乎戒口,让我在医生面前讨个没趣。知父莫若女,常跟在您的身边,我意识到那是您违心之言,知道您舍下平日爱吃的食物之后,生活会是多么平淡乏味。
        您一生的要求不多,衣服只求保暖,食物只要能裹腹,您已满足。每一回要给您添新衣,您都以妈妈生前替您买的衣服还很多而拒绝;带您出外用餐,您也不许我多花费。多给您加几个菜,您总限我“谁叫的菜,谁必须吃光”,只是,每年中秋节,您总不辞我们买给您的双黄莲蓉月饼及榴梿季节的名种榴梿。幺弟及菁儿从吉隆坡回来时,带给您的肉干,以及子女孙儿们从澳洲买回来送您的夏威夷豆巧克力,您都珍藏在冰箱里,留着慢慢享用。想到您那一点点的口欲享受都被糖尿病所剥夺,我的心里好痛!
        在家里,您就像我们的传讯站站长。子女们来看您的时间不同,遇到有要事却联络不上时,总是劳驾您老人家代传口讯;要传递任何文件,也都交到您这位总站长的手中,由您为我们转交。自您去后,我们只能靠留便条传讯息。三妹多次感叹家里的邮政部长卸职后有多么不便,大家都有同感。二妹、四妹都已回到工作岗位,家里更是一片冷清清。每次回到祖屋,我总习惯性地溜进您房中,您和妈妈的床仍像您俩生前一样,整齐地摆着。物在人已非,看着床头墙壁上您俩的遗照,我不自禁低声喊爸爸妈妈,声音在空气里消失,引不起回响,那种黯然神伤的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
        自从您走后,我们兄弟姐妹相约每逢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团聚。能出席的人都带了家眷,在祖屋聚餐。餐前饭后,大家凑在一起谈生活琐事。谈着谈着,话题总是不自觉地谈到您。爸,您可曾有心电感应?魂兮归来,仍与我们在一起,听听我们怀念您的心声?
         满桌佳肴,有的是您平日爱吃的菜,有些是依俗必备的祭品,每道菜皆由女儿媳妇为您亲手烹调,一点一滴都在表达我们对您的孝思。生前子女都懂得孝养;死后一家人都在哀悼您,爸,这一生您该不再有遗憾了,只愿您与妈妈都在西方净土里,与诸菩萨为伴,向弥陀慈父学习,早日花开见佛。
写于2002爸爸逝世周年纪念日

Saturday, June 16, 2012

悼先母林仙英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在
                           ------谨以此文悼先母林仙英------
        在给妈妈摺冥镪时,侄女好奇地问:“为什么烧给阿嬷的冥镪两头尖尖,而一般拜神的金银纸却是两头翘起的呢?”妈妈往生一年,她每个月摺两次冥镪,这问题想必已在她的脑中盘旋上百回,这一次憋不住才提出来。
        “阿嬷生前告诉我们,人死不足一年,烧给他的冥镪必须这样摺,泉下的人才能收用。”妈妈不可能知道人死后会有什么际遇,必然是外婆这样教她,这种习俗就这样一代一代传递下来。
        妈妈过世之后,爸爸每月朔望及年节都祭拜妈妈。我们兄弟姐妹的宗教信仰各异,却没有人相信死了的人还会回来享用祭品,盲目地随俗纯粹出于对爸爸的服从及对妈妈的敬爱。
        妈妈生前没有大恶行,她往生前半个多月都在佛经佛曲助缘之下,由她的孩子陪她念佛号,临终时也是在阿弥陀佛的圣号中安详往生。我不敢确定她是否已花开见佛,但深信她绝不会堕入三恶道。身后的祭祀对她没有多大意义。但是,这是爸爸的意愿,我们都不忍加以拂逆。
        每次拜妈妈,能抽空到来的子女都各自备了妈妈生前爱吃的菜肴、小吃,摆得满满一桌子。拜完之后,把祭品移到餐桌,一家人围着吃自由餐。你赞我买的糕好吃,我说你烧的菜可口,这就是我们家每个月两次的小聚餐,也是妈妈身后用来联系一家人感情的途径。
        祭之丰不如养之薄,如今,再丰腴的祭品都在祭拜后吃进我们的肚子,妈妈何曾尝到一口汤水一块饼食?冥镪化灰后,徒然替街道添一堆垃圾,亡者何曾分得一个铜板一丝利益?孝服穿得再久,只不过让爸爸安心,叫他感受到子女对他的服从与尊重,妈妈何曾能从中得益?
        妈妈有福报,她一生中有外婆宠她、爸爸疼她、子女敬爱她、病重时,有医生护士全心全意照顾她。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八月十八日是妈妈的周年忌,爸爸遵循道教仪式为她诵经;二妹三妹及十妹在教堂为她献弥撒;我和其他弟妹们到寺庙供佛斋僧,把功德回向给妈妈。不论用什么形式为妈妈祈祷,我们都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去做,只愿妈妈能够离苦得乐,往生极乐净土。
        如果你的宗教仪式与我们迥异,且莫笑我们的做法愚昧蠢钝,也别说我们迷信盲从,人只在肢体被残伤时,才感觉得到切肤刺骨有多痛。子女在失去妈妈时,才深深体会到亲恩报不尽而恨不能沾眼中串串酸泪,倾心中滴滴鲜血,写出对妈妈无限的思念。
写于1998
       

Tuesday, June 12, 2012

想您,爸爸

                                   
        已经三个多月了,爸爸的影子仍然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每次思念爸爸,我总是悄悄地溜进他的睡房,默默地凝视着那张爸爸生前常坐的靠背藤椅,脑中油然浮现着爸爸慈祥的脸,仿佛还眯着眼对着我笑。
        在这空荡荡的卧室里,枕头被单依然像爸妈在世时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俩的床上。这里曾经是我们姐妹伴妈妈闲话家常的安乐窝。妈妈生前,每逢周末或假日,爸和儿子女婿在前面客厅搓麻将,甥侄们在内厅看电视,我们便陪妈妈窝在她的房里闲聊。妈妈去后,爸的卧房成为女儿的禁区。直到爸爸病了,我们才再踏入他的房门。
        那一段每晚留在爸房中看护他的日子,我体会到爸对妈妈的长情。那时我刚动过手臂手术,举动不自在,加上外行生手,用枕头替爸垫高背部时,总做得不好,让爸躺得不舒服。我们多次劝他改用幺弟特地为他购置,像医院里那种专供病人睡卧,可以绞高背垫的病床,爸却宁可忍受歪着身子躺下的不舒服,坚持要回到他与妈妈的卧床。
        自从离不开氧气筒之后,爸就不曾再踏出房门。三餐都用餐车推送到他的面前,由轮值的女儿或媳妇喂他吃。尽管他的味蕾已失去功能,爸说无论吃什么都淡然无味,有时甚至带苦味,但是,看到四妹挖心思弄合他口味的菜肴、看到喂他进食的女儿媳妇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他,为了不让尽心尽力看护他的子女心里难过,爸总是大口大口地吃。老人家体谅晚辈的心思深深撼动了我们这群子女,我们对爸爸更加体贴,总想尽办法逗爸爸开心。
        每天替爸爸梳洗换衣后,我们围绕着他,分别用润肤膏按摩他的四肢。浮肿的小腿、脚板及两手在我们轻轻搓揉之下消肿了、灵活了。小侄女、甥女常在爸跟前戏耍,逗得阿公笑呵呵。一听到阿公咳  ,两个小不点会停下手赶上前去,学着大人的模样,在阿公的背上乱拍一顿。爸常常称赞两个小孙子懂事。说着说着,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用深含笑意的眼神,爱怜地看着陪在他身边的女儿媳妇及孙子。不再戴上假牙,爸显得有点苍老,但是那一脸慈祥满足的笑容却让我们看了很窝心。
        三月廿七日是爸爸逝世百日纪念日,我们兄弟姐妹各自带来祭品:泡参枸杞鸡汤、猪尾肉骨茶、豆豉鱼、红龟糕、蛋挞……摆满两张桌子。配搭得有点滑稽,却道道都是爸爸平日最爱吃的菜色。一百天来没有机会再喊一声爸爸,我们这群失去父亲的孩子只能用这方式表达对爸爸无限的思念。
写于2002爸爸往生百日忌日

Saturday, June 9, 2012

哀悼妈妈林仙英

                           母亲,您在何方?
               ------谨以此文哀悼妈妈林仙英------
        当家家户户正在兴高采烈计划如何欢庆国庆日假期时,我们一家人却在愁云惨雾中悲泣。
        自从去年十一月卅日心脏病发作以来,您一直被病魔纠缠。气喘、腰酸背痛、食欲不振、晚上睡不好,把您折磨得骨瘦如柴,体质日衰,竟在八月廿九日凌晨一时,悄悄地离开了爱戴您、孝敬您的子女及痴爱着您的老伴。
        您离去之后,每天一到该去医院照顾您的时刻,我便惘然若失。妈妈,您如今身在何方?叫我如何获得您的讯息?我又能再为您做些什么?一连串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徒然令人心酸。往事历历浮上心头,叫人神伤。这当中混合着悲怆、悔疚,更有无边的凄恻。
        在十五个子女当中,您疼爱的孩子并不是我,但是,您对我最信任,也最依赖。每个星期天,孩子们都带了各自的家人到您家中聚首话家常,我却因为只有星期天才有时间做家务而常常最迟才到。最初,您总是等我到来才与我一起吃午餐,后来环境改变,我每每近傍晚才到,您只好放弃等我一起吃午餐的习惯。如今想起来,我是多么令您失望!早知今日,我宁可让家里脏乱得像狗窝,每天在外包伙食,也不在星期天忙着做家务而不陪您吃午餐。只是,“早知”这两个字往往是在事情已没法弥补时才出现,它所带来的悔疚,在人心口留下永远的痛。
        妈,您是家里唯一反对我出长菩提独中的人。您怜惜我为了带大三个孩子、服侍病了七年的丈夫而劳累了半生,认为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也让我和子女有更多相聚的时间。只是,当时董事部的力邀让我两方面为难,最终碍于情面而违背了您的意愿。谁知竟然在我接棒那天,您就因心脏病发作而进了医院,这显然是上天对我一意孤行所给我的惩罚。为了赎罪,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尽量抽出时间服侍您。所以,您留院期间,我就伴您在医院度过,直到第二天早晨,三妹或弟媳来接班,我才直接去上课。身心疲惫不堪,我终于辞职。卸职后的那两个月,我一直陪着您。只是,无论我多么尽心尽力,始终挽不回您的生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拂逆您的意思做事,却让我留下无垠的抱憾。我只愿历史可以重演,时光能够倒流,让我从头做起,把女儿的角色扮演得更完美。
        您病了九个月,在多家医院留医。您住在医院时,女儿媳妇廿四小时轮班陪伴您,没有人皱过眉头,也不曾听到任何怨言。只要您想吃什么小食,子女们都争着去买。幺弟是您的心肝宝贝,他也视您如珍似宝。每一回他从吉隆坡回槟,行李还未卸下,便直奔您的病房。你在病中辗转难眠,他一面轻拍着您,嘴里唱着令您安宁的佛号,还不断地吻着您的手背,直到凌晨时分,您沉沉睡去,他才偕弟媳离开医院。三弟每天为您买了早点送到医院。服侍您吃了早餐,他才去上班。爸爸每天风雨不改,准时为您送饭、探访,每晚待到将近十一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有丈夫子女深情若是,妈,您该算是最幸福的人!
        平时您曾经排斥佛教,在病中,您却在佛经、佛曲、佛号中获得心灵的寄托,对病痛及死亡不再有恐惧感。临终时也是在佛号中安详往生,这未始不是一种福报。有弥陀接引,您虽孤身上路,也该无憾。只可怜年老的爸爸,在您的殡仪中多次失声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爸爸外表倔强,但是,从他布满红丝,微肿的双眼中,看得出他夜来无眠及暗中洒泪。笨拙的慰语徒然加深他心底的创痛,我们常借着谈服侍您时的糗事来排解他的愁怀;善解人意的儿子女婿为了化解他的愁绪而陪他打牌,他却兴致索然;孙子们缠着他观赏寰宇电视剧,他一向最喜爱的节目都吸引不了他。每天,他仍然在家里播放您病中爱听的佛曲佛号,痴心地期盼您魂兮归来。每逢朔望及做七,爸爸比谁都紧张,建议要准备最合您口味的菜肴;家中飞来了蝴蝶,只见他忙着拿藤条赶壁虎,深怕壁虎伤害了他那化蝶归来的爱妻。五十九年来,您俩伉俪情深,出入相随,不曾一日分离。如今遽然失去了您,怎不叫他肝肠寸断?
        八月十五日清晨,您交代我身后事时,我已意味到您时日已无多而心悸、颤栗。在医生的安慰与鼓励之下,我咬紧牙关提起勇气去面对,也在心理上做好准备。您的殡仪葬礼都按照您的遗嘱去安排;您的遗物也依照您的吩咐分配。妈,我会替您照顾爸爸和弟妹们,就像您生前一样,一家人仍然在每个星期天及节日在家中聚首,祸福与共。只是,十二年前哭夫,今日哭母,声声悲啼,总不曾听到回应。您十五个子女当中,独以我的命运最为蹇涩,又有谁来慰藉我在泣血的心呢?妈妈,您能告诉我吗?
写于1997
       

Thursday, June 7, 2012

爸爸,宽心上路吧!

                                       
        观赏超级魔术师大卫。考柏菲令活生生的人在空气中蒸化的表演时,我感到实在不可思议,最近,身边无常的变化,让我体会到一个人要从这世间消失掉,并非不可能的事。两个多月前还在我身边行动自如的爸爸,竟然在我们把他的骨灰瓮送上妙香林寺海会塔后,从此不再在人间留下踪影。
       
        2001109日,我带爸爸去做健康检查,医生已发现他的双肺有问题。犹蒙在鼓里的爸爸很不甘心地问我为什么一向来身体比我们这群子女还壮健的他会气喘?因为八妹的婚宴近在眉睫,我一时不敢将癌细胞已侵蚀他的双肺的坏消息向他透露,只含糊地要他等医生进一步的诊断。

        一个星期后,带他去复诊,在车上,爸爸看我一直避开话题,不谈病情,只劝他不必再戒口,先把身体调养好,才有抗病魔的资本,即使血糖因而飚升,医生自然会用药克制,他反过来叫我不必担忧,说他已享高寿,子孙也各有成就,即使病医不好,也已不再有遗憾。他讲得很洒脱,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我直觉地感到他是为了不让子女们担忧而有所掩饰。想到我们父女之间为了减轻彼此的精神压力而各自在演戏,心中有无限的酸楚。

        从健康检查报告中,爸爸得知潜伏他体内多年的B型肝炎病原体已消除,便固执地认为他定期服用的保健品可以再奏奇效,能把侵袭他肺脏的肿瘤连根拔起。明知化疗与电疗都无法治好爸爸的病,加上他年岁已高,我们只好任由他选择服用保健品,再由医生在旁用药物减轻他身体上的痛苦。

        获悉爸爸在世的日子已不多,在外国工作的女儿、孙子们都借着出席八妹的婚宴及庆祝爸爸的生日,纷纷赶回来。这是我们十五个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第一次齐聚在爸爸跟前,那张大团圆的全家福令爸爸笑得很开心。

        爸爸的病情直线恶化。在发现病情后的第三天开始,他多次为了被口水或痰所哽而透不过气来,脸涨红了、头也无力地垂下来,若不是及时急救,只怕就有生命的危险。从那时起,我们安排好值日的时间表,就像当年照顾妈妈时一样,白天里,由没有工作的女儿媳妇轮班陪在他的身边。执著于男女授受不亲礼教观念的爸爸,即使在多痰的晚上,也不肯让我们这三个抽得出身的女儿留在他房中照顾他。我们只好在他的房门外打地铺,不时溜进房去探看,一面请匠人来装警铃,以备他喘不过气时可以按铃叫醒我们。

        由于爸爸忌讳住院留医,家里的设备随着他的病情所需而越来越像小型医院:氧气筒、轮椅、供病人如厕及入浴用的椅子……一应俱全。周末及假日,爸爸冲凉、上厕所,有儿子、女婿合力服侍;其他时间,他已不再忌讳由我们这三个总在他的身边转的女儿为他效劳。晚上也肯让我靠在他的床边看护他。从这些转变,我们体会到他心有挂碍却力不足以拒绝的无奈,(佛教所说的八苦,爸爸正饱受“老苦”与“病苦”的煎熬)嘴里什么都不说,心中却在阵阵抽搐。

        爸爸平日的要求并不高,病中的他不难服侍。四妹负责他的饮食;二妹担起采购的工作;大弟不时买来爸爸爱吃的鲜鱼;我刚动过手术,正在休养,正好有时间每天陪在爸爸身边;其他弟妹甥侄一有时间便来陪他。看他在我们为他按摩手脚时的满足笑容;小侄女牵着阿公的手催他去用餐时的昵意;年幼的甥女侄女在他的面前歌舞逗笑时的乐融融,我们为老人家养病期间能如此适意而感到欣慰。

        病中的爸爸时而在白天半迷糊时,或半夜梦呓中喃喃自语,我多次听到他重复地说:“我赢了”,对平时每逢周日假期就与儿子女婿搓卫生麻将的爸爸,我直觉是他潜意识中还在打麻将。有一回,我指着站在他面前的六妹夫,对他说:“麻将搭子就在这儿,到底是谁赢了?”爸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自称是他赢了。接着,他转过脸来,神情凝重地对我说“我都告诉你是我赢了!”如今想起来,爸爸这句话的含义太深了,他指的不止是麻将台上赢了筹码,而是他这一生中,他赢得太多了------他赢得了子孙们无法衡量的孝与爱!

        十二月十三日,我带爸爸去复诊。坐在轮椅上的爸爸还以开朗的口吻告诉医生,他还有能跑能跳的一天。谁知一回到家里,他的嗓子开始沙哑,继而完全失音。显然地,病魔又成功地攻下了另一道关口。体会到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尽管爸爸再乐观,也自知时日已无多。第二天,他要我替他安排银行户口的转名手续,也比手划脚地把一切要交待的事都交待妥当。

        有一天晚上,爸爸痰多气促,虽然戴着供应氧气的管子,他仍然睡得不安稳。我脱下腕上的佛珠套在爸爸的手腕上,叫他觉得不舒服时便称念阿弥陀佛。一向不信佛的爸爸竟然翕动着嘴唇念佛号。宗教信仰为他开拓了心灵的港湾,从那一天开始,爸爸一不舒服便念佛号。虽然我们兄弟姐妹的宗教信仰各异,但是,十二月十七日傍晚,爸爸弥留时,在佛号录音带的助缘之下,他的子女婿媳乃至内外孙子环绕在他的床前,念佛之声不断,次日下午一时,爸爸就在阿弥陀佛佛号声中安详往生。

        失去慈亲是件哀痛的事,但是,从爸爸的生平来看,他前半生有祖母的宠爱;婚后得到妈妈殷勤的服侍;妈妈走后这四年,子女们一切都顺着他。爸爸病中,医生周到的护理,子孙们刻意承欢膝下,身后事也都依照爸爸的意愿安排,对人对事都不奢求的爸爸想必已心满意足。爸爸,亲子缘尽,尘缘已了,是没法强求的事,您不必再为来得莫名其妙的病痛而不甘心,五浊恶世并不值得您留恋难舍,能与妈妈一起往生西方净土才是难得的福报。难得已得,您该无憾。这一生您已赢得很潇洒,宽心上路吧,爸爸!
写于爸爸往生七七忌日

       

Monday, June 4, 2012

先夫周瑞生逝世三周年祭

                       千言万语诉不尽的缱绻情
                         岁月悠悠问何时是重逢日
                           ----先夫周瑞生逝世三周年祭----
        一千多个没有您的日子,就在万般无奈中凄凄惨惨地挪走了。时移物变,惟独凄苦的心境不曾削减一分一毫。事隔三秋,仍是那么浓、那么涩。多少亲友劝我看开、要我为明日而活、只向前瞻莫回顾、把感情的包袱卸下,但是,我能吗?
        环顾四周,一景一物都有您的影子;与人交往,一言一语都足以引起我对您的追忆。甚至炖一锅汤、煮一碟菜也足以勾起我对您的缅怀。菁儿的口味与您相仿佛,每天为她备餐,都引起我无限的惆怅。闲话家常,话题总离不了您。回忆就像心头上的一道伤痕,不待结痂,又被触得鲜血淋漓。
        旅游澳洲,踏入商店,一切的摆设仍与四年前相似,我能一一道出我俩曾在哪一个柜台买了些什么东西:有汽矿泉水、不含咖啡因可乐都是您喜爱的饮品;土著的陶塑、澳产的玉石雕刻都是您搜集的目标。想着、忆着,我不由得头痛心酸,情绪索然。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义儿为避免我触景伤情,总不辞奔波,带我到十多里外新辟的卫星市去购物。他的用心良苦,我也深受感动,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对您的怀念。明知伤口被碰触会痛楚,却仍不禁去摸触它,待牵动出隐痛时,心中不免又酸又痛又悔又恨。人性本是如此,我又何能得免?
        往年在新加坡机场与回家度假的孩子们欢聚的那份愉悦已不复存在。尽管孩子们仍是那么殷切地拥吻着久别的妈妈,但这一切也因失去了您而黯然失色。触景生情,往事又爬上心头,徒增伤感。洒上糖霜的苦液,叫我难以下咽。送孩子回澳时更是凄楚难堪。本来离情别绪已够摧折人,加上不再听到您的叮咛、不再见到您为孩子们办海关手续时那份笃定的神情,我再次感到失去您的凄楚。生离死别的箭头齐齐向我侵袭,那份幽情苦绪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那股凄苦的感受怎不令我晕眩而致茫然若失?
        清明时节,我的弟妹们陪我母女到海会塔祭祀。看到碑上您的遗像,我忍不住酸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喉头哽塞,胸口仿佛被重重捶打着,那阵彻骨之痛却无着手抚恤之处。生哥,您可知道失去了您,我有多苦?
        平日驾车,我依稀感到您坐在我身旁,我不自禁向您喃喃低诉衷情,这习惯三年来不曾间断。偶尔车子发出异响,我便痴心幻想是您的回应。明知那是天真的想法,我仍痴迷于这唯一的精神寄托。或许有朝一日。我真的能以至诚的情意感动了您,激起心灵的感应,与您灵犀相通,来慰藉我相思之苦。
        您生平不喜拍照,常自嘲无意当明星,何苦在照相机前摆弄姿态?自您去后,我搜尽家中相片,仅足以汇成一本相集。闲来无事,我总以翻看您的相集自娱。凭着您留下的鸿爪,聊慰我缱绻之情。看您在雷门庭院喂鸽的闲情逸致、阿尔卑斯山下踏雪的轻松、威尼斯湖上泛舟的浪漫、海洋公园的把臂游乐、迪斯尼乐园的忘忧畅游、菲律宾大瀑布下的旖旎风光、巴黎铁塔下、荷兰风车前俪影双双,问此情此景何时可再?有情人而不能偕白首,造物小儿何其弄人?
        在您生前,我事事以您的意见为依归,对您言听计从。二十一年来的依赖性使我在顿失去您时显得彷徨无助。如今我已能站牢脚跟,凭记忆中您处理难题的手法来面对生活:多少惊涛骇浪因而风平浪静;几许阻路荆棘也迎刃而解。生哥,您的影响力甚至在身后犹能发挥奇效,这岂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莫非老天因而妒英才,以致您不能享永寿吗?若然,我所不能平的,天既赋您以奇才,何以又生妒而令您早逝?天乎!天乎!何独对您我如斯不平耶?
        您生前所筹划之工厂,有多间在您去后陷入困境。是经济萧条所使然?抑或是失去了英明的舵手所致?生哥,您为了筹备擘划,不辞万难,甚至抱病奔波,鞠躬尽瘁。我常劝您先养好病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却罔顾我的忠言,只知忠于职守,不遗余力地为人作嫁,如今落得两头空,这是您身后唯一的憾事。
        这三年来,我历尽沧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忧患比一般同年龄的人加倍有余。为了完成您留下的使命,我毫无怨尤,默默负起生活的包袱。所幸我生性淡泊,在您生前,我一向也简朴过日,不敢流于骄奢怠惰,您常笑我不懂享福。如今失去了您,生活归于平淡,我犹能安贫乐道,免除另一层打击,也可谓不幸中之一幸。
        您的生平,我将为您作传;您的遗物,我都为您珍藏。家中的布置,一几一椅,仍照您生前一般。我只盼您魂兮归来时,能凭着往日印象,不费劲就能找到我俩的旧巢。卿儿常笑我痴,她岂能了解我的心意?我只愿我俩再聚首之日,我能无愧地告诉您:我做的比您期望的更好!
        三年前的今日,您不曾留下一句遗言,也不让我见您最后一面、听您最后一句话,便悄悄地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仍历历如昨。三年来,我日夜呼唤您,每当有烦恼时便向您倾诉。虽然我从来不曾听见您的回应,但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助我解决疑难。冥冥之中,仿佛您仍在我左右。是耶?非耶?似实、似幻,生哥,您能告诉我吗?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对您缱绻之情,备尝忧患、充满挑战的生活把我的感情磨练得更为敏锐。明知自己在感情的领域中作茧自缚,我却心甘情愿地受煎熬,义无反顾地向牛角尖钻。唯一的解脱有待在卸下为人母的重担时,孩子们立业成家后,我无牵无挂,便能安心与您相逢,人生不再有遗憾。生哥,您可肯耐心等我吗?
写于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