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16, 2012

悼先母林仙英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在
                           ------谨以此文悼先母林仙英------
        在给妈妈摺冥镪时,侄女好奇地问:“为什么烧给阿嬷的冥镪两头尖尖,而一般拜神的金银纸却是两头翘起的呢?”妈妈往生一年,她每个月摺两次冥镪,这问题想必已在她的脑中盘旋上百回,这一次憋不住才提出来。
        “阿嬷生前告诉我们,人死不足一年,烧给他的冥镪必须这样摺,泉下的人才能收用。”妈妈不可能知道人死后会有什么际遇,必然是外婆这样教她,这种习俗就这样一代一代传递下来。
        妈妈过世之后,爸爸每月朔望及年节都祭拜妈妈。我们兄弟姐妹的宗教信仰各异,却没有人相信死了的人还会回来享用祭品,盲目地随俗纯粹出于对爸爸的服从及对妈妈的敬爱。
        妈妈生前没有大恶行,她往生前半个多月都在佛经佛曲助缘之下,由她的孩子陪她念佛号,临终时也是在阿弥陀佛的圣号中安详往生。我不敢确定她是否已花开见佛,但深信她绝不会堕入三恶道。身后的祭祀对她没有多大意义。但是,这是爸爸的意愿,我们都不忍加以拂逆。
        每次拜妈妈,能抽空到来的子女都各自备了妈妈生前爱吃的菜肴、小吃,摆得满满一桌子。拜完之后,把祭品移到餐桌,一家人围着吃自由餐。你赞我买的糕好吃,我说你烧的菜可口,这就是我们家每个月两次的小聚餐,也是妈妈身后用来联系一家人感情的途径。
        祭之丰不如养之薄,如今,再丰腴的祭品都在祭拜后吃进我们的肚子,妈妈何曾尝到一口汤水一块饼食?冥镪化灰后,徒然替街道添一堆垃圾,亡者何曾分得一个铜板一丝利益?孝服穿得再久,只不过让爸爸安心,叫他感受到子女对他的服从与尊重,妈妈何曾能从中得益?
        妈妈有福报,她一生中有外婆宠她、爸爸疼她、子女敬爱她、病重时,有医生护士全心全意照顾她。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八月十八日是妈妈的周年忌,爸爸遵循道教仪式为她诵经;二妹三妹及十妹在教堂为她献弥撒;我和其他弟妹们到寺庙供佛斋僧,把功德回向给妈妈。不论用什么形式为妈妈祈祷,我们都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去做,只愿妈妈能够离苦得乐,往生极乐净土。
        如果你的宗教仪式与我们迥异,且莫笑我们的做法愚昧蠢钝,也别说我们迷信盲从,人只在肢体被残伤时,才感觉得到切肤刺骨有多痛。子女在失去妈妈时,才深深体会到亲恩报不尽而恨不能沾眼中串串酸泪,倾心中滴滴鲜血,写出对妈妈无限的思念。
写于1998
       

Tuesday, June 12, 2012

想您,爸爸

                                   
        已经三个多月了,爸爸的影子仍然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每次思念爸爸,我总是悄悄地溜进他的睡房,默默地凝视着那张爸爸生前常坐的靠背藤椅,脑中油然浮现着爸爸慈祥的脸,仿佛还眯着眼对着我笑。
        在这空荡荡的卧室里,枕头被单依然像爸妈在世时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俩的床上。这里曾经是我们姐妹伴妈妈闲话家常的安乐窝。妈妈生前,每逢周末或假日,爸和儿子女婿在前面客厅搓麻将,甥侄们在内厅看电视,我们便陪妈妈窝在她的房里闲聊。妈妈去后,爸的卧房成为女儿的禁区。直到爸爸病了,我们才再踏入他的房门。
        那一段每晚留在爸房中看护他的日子,我体会到爸对妈妈的长情。那时我刚动过手臂手术,举动不自在,加上外行生手,用枕头替爸垫高背部时,总做得不好,让爸躺得不舒服。我们多次劝他改用幺弟特地为他购置,像医院里那种专供病人睡卧,可以绞高背垫的病床,爸却宁可忍受歪着身子躺下的不舒服,坚持要回到他与妈妈的卧床。
        自从离不开氧气筒之后,爸就不曾再踏出房门。三餐都用餐车推送到他的面前,由轮值的女儿或媳妇喂他吃。尽管他的味蕾已失去功能,爸说无论吃什么都淡然无味,有时甚至带苦味,但是,看到四妹挖心思弄合他口味的菜肴、看到喂他进食的女儿媳妇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他,为了不让尽心尽力看护他的子女心里难过,爸总是大口大口地吃。老人家体谅晚辈的心思深深撼动了我们这群子女,我们对爸爸更加体贴,总想尽办法逗爸爸开心。
        每天替爸爸梳洗换衣后,我们围绕着他,分别用润肤膏按摩他的四肢。浮肿的小腿、脚板及两手在我们轻轻搓揉之下消肿了、灵活了。小侄女、甥女常在爸跟前戏耍,逗得阿公笑呵呵。一听到阿公咳  ,两个小不点会停下手赶上前去,学着大人的模样,在阿公的背上乱拍一顿。爸常常称赞两个小孙子懂事。说着说着,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用深含笑意的眼神,爱怜地看着陪在他身边的女儿媳妇及孙子。不再戴上假牙,爸显得有点苍老,但是那一脸慈祥满足的笑容却让我们看了很窝心。
        三月廿七日是爸爸逝世百日纪念日,我们兄弟姐妹各自带来祭品:泡参枸杞鸡汤、猪尾肉骨茶、豆豉鱼、红龟糕、蛋挞……摆满两张桌子。配搭得有点滑稽,却道道都是爸爸平日最爱吃的菜色。一百天来没有机会再喊一声爸爸,我们这群失去父亲的孩子只能用这方式表达对爸爸无限的思念。
写于2002爸爸往生百日忌日

Saturday, June 9, 2012

哀悼妈妈林仙英

                           母亲,您在何方?
               ------谨以此文哀悼妈妈林仙英------
        当家家户户正在兴高采烈计划如何欢庆国庆日假期时,我们一家人却在愁云惨雾中悲泣。
        自从去年十一月卅日心脏病发作以来,您一直被病魔纠缠。气喘、腰酸背痛、食欲不振、晚上睡不好,把您折磨得骨瘦如柴,体质日衰,竟在八月廿九日凌晨一时,悄悄地离开了爱戴您、孝敬您的子女及痴爱着您的老伴。
        您离去之后,每天一到该去医院照顾您的时刻,我便惘然若失。妈妈,您如今身在何方?叫我如何获得您的讯息?我又能再为您做些什么?一连串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徒然令人心酸。往事历历浮上心头,叫人神伤。这当中混合着悲怆、悔疚,更有无边的凄恻。
        在十五个子女当中,您疼爱的孩子并不是我,但是,您对我最信任,也最依赖。每个星期天,孩子们都带了各自的家人到您家中聚首话家常,我却因为只有星期天才有时间做家务而常常最迟才到。最初,您总是等我到来才与我一起吃午餐,后来环境改变,我每每近傍晚才到,您只好放弃等我一起吃午餐的习惯。如今想起来,我是多么令您失望!早知今日,我宁可让家里脏乱得像狗窝,每天在外包伙食,也不在星期天忙着做家务而不陪您吃午餐。只是,“早知”这两个字往往是在事情已没法弥补时才出现,它所带来的悔疚,在人心口留下永远的痛。
        妈,您是家里唯一反对我出长菩提独中的人。您怜惜我为了带大三个孩子、服侍病了七年的丈夫而劳累了半生,认为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也让我和子女有更多相聚的时间。只是,当时董事部的力邀让我两方面为难,最终碍于情面而违背了您的意愿。谁知竟然在我接棒那天,您就因心脏病发作而进了医院,这显然是上天对我一意孤行所给我的惩罚。为了赎罪,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尽量抽出时间服侍您。所以,您留院期间,我就伴您在医院度过,直到第二天早晨,三妹或弟媳来接班,我才直接去上课。身心疲惫不堪,我终于辞职。卸职后的那两个月,我一直陪着您。只是,无论我多么尽心尽力,始终挽不回您的生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拂逆您的意思做事,却让我留下无垠的抱憾。我只愿历史可以重演,时光能够倒流,让我从头做起,把女儿的角色扮演得更完美。
        您病了九个月,在多家医院留医。您住在医院时,女儿媳妇廿四小时轮班陪伴您,没有人皱过眉头,也不曾听到任何怨言。只要您想吃什么小食,子女们都争着去买。幺弟是您的心肝宝贝,他也视您如珍似宝。每一回他从吉隆坡回槟,行李还未卸下,便直奔您的病房。你在病中辗转难眠,他一面轻拍着您,嘴里唱着令您安宁的佛号,还不断地吻着您的手背,直到凌晨时分,您沉沉睡去,他才偕弟媳离开医院。三弟每天为您买了早点送到医院。服侍您吃了早餐,他才去上班。爸爸每天风雨不改,准时为您送饭、探访,每晚待到将近十一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有丈夫子女深情若是,妈,您该算是最幸福的人!
        平时您曾经排斥佛教,在病中,您却在佛经、佛曲、佛号中获得心灵的寄托,对病痛及死亡不再有恐惧感。临终时也是在佛号中安详往生,这未始不是一种福报。有弥陀接引,您虽孤身上路,也该无憾。只可怜年老的爸爸,在您的殡仪中多次失声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爸爸外表倔强,但是,从他布满红丝,微肿的双眼中,看得出他夜来无眠及暗中洒泪。笨拙的慰语徒然加深他心底的创痛,我们常借着谈服侍您时的糗事来排解他的愁怀;善解人意的儿子女婿为了化解他的愁绪而陪他打牌,他却兴致索然;孙子们缠着他观赏寰宇电视剧,他一向最喜爱的节目都吸引不了他。每天,他仍然在家里播放您病中爱听的佛曲佛号,痴心地期盼您魂兮归来。每逢朔望及做七,爸爸比谁都紧张,建议要准备最合您口味的菜肴;家中飞来了蝴蝶,只见他忙着拿藤条赶壁虎,深怕壁虎伤害了他那化蝶归来的爱妻。五十九年来,您俩伉俪情深,出入相随,不曾一日分离。如今遽然失去了您,怎不叫他肝肠寸断?
        八月十五日清晨,您交代我身后事时,我已意味到您时日已无多而心悸、颤栗。在医生的安慰与鼓励之下,我咬紧牙关提起勇气去面对,也在心理上做好准备。您的殡仪葬礼都按照您的遗嘱去安排;您的遗物也依照您的吩咐分配。妈,我会替您照顾爸爸和弟妹们,就像您生前一样,一家人仍然在每个星期天及节日在家中聚首,祸福与共。只是,十二年前哭夫,今日哭母,声声悲啼,总不曾听到回应。您十五个子女当中,独以我的命运最为蹇涩,又有谁来慰藉我在泣血的心呢?妈妈,您能告诉我吗?
写于1997
       

Thursday, June 7, 2012

爸爸,宽心上路吧!

                                       
        观赏超级魔术师大卫。考柏菲令活生生的人在空气中蒸化的表演时,我感到实在不可思议,最近,身边无常的变化,让我体会到一个人要从这世间消失掉,并非不可能的事。两个多月前还在我身边行动自如的爸爸,竟然在我们把他的骨灰瓮送上妙香林寺海会塔后,从此不再在人间留下踪影。
       
        2001109日,我带爸爸去做健康检查,医生已发现他的双肺有问题。犹蒙在鼓里的爸爸很不甘心地问我为什么一向来身体比我们这群子女还壮健的他会气喘?因为八妹的婚宴近在眉睫,我一时不敢将癌细胞已侵蚀他的双肺的坏消息向他透露,只含糊地要他等医生进一步的诊断。

        一个星期后,带他去复诊,在车上,爸爸看我一直避开话题,不谈病情,只劝他不必再戒口,先把身体调养好,才有抗病魔的资本,即使血糖因而飚升,医生自然会用药克制,他反过来叫我不必担忧,说他已享高寿,子孙也各有成就,即使病医不好,也已不再有遗憾。他讲得很洒脱,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我直觉地感到他是为了不让子女们担忧而有所掩饰。想到我们父女之间为了减轻彼此的精神压力而各自在演戏,心中有无限的酸楚。

        从健康检查报告中,爸爸得知潜伏他体内多年的B型肝炎病原体已消除,便固执地认为他定期服用的保健品可以再奏奇效,能把侵袭他肺脏的肿瘤连根拔起。明知化疗与电疗都无法治好爸爸的病,加上他年岁已高,我们只好任由他选择服用保健品,再由医生在旁用药物减轻他身体上的痛苦。

        获悉爸爸在世的日子已不多,在外国工作的女儿、孙子们都借着出席八妹的婚宴及庆祝爸爸的生日,纷纷赶回来。这是我们十五个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第一次齐聚在爸爸跟前,那张大团圆的全家福令爸爸笑得很开心。

        爸爸的病情直线恶化。在发现病情后的第三天开始,他多次为了被口水或痰所哽而透不过气来,脸涨红了、头也无力地垂下来,若不是及时急救,只怕就有生命的危险。从那时起,我们安排好值日的时间表,就像当年照顾妈妈时一样,白天里,由没有工作的女儿媳妇轮班陪在他的身边。执著于男女授受不亲礼教观念的爸爸,即使在多痰的晚上,也不肯让我们这三个抽得出身的女儿留在他房中照顾他。我们只好在他的房门外打地铺,不时溜进房去探看,一面请匠人来装警铃,以备他喘不过气时可以按铃叫醒我们。

        由于爸爸忌讳住院留医,家里的设备随着他的病情所需而越来越像小型医院:氧气筒、轮椅、供病人如厕及入浴用的椅子……一应俱全。周末及假日,爸爸冲凉、上厕所,有儿子、女婿合力服侍;其他时间,他已不再忌讳由我们这三个总在他的身边转的女儿为他效劳。晚上也肯让我靠在他的床边看护他。从这些转变,我们体会到他心有挂碍却力不足以拒绝的无奈,(佛教所说的八苦,爸爸正饱受“老苦”与“病苦”的煎熬)嘴里什么都不说,心中却在阵阵抽搐。

        爸爸平日的要求并不高,病中的他不难服侍。四妹负责他的饮食;二妹担起采购的工作;大弟不时买来爸爸爱吃的鲜鱼;我刚动过手术,正在休养,正好有时间每天陪在爸爸身边;其他弟妹甥侄一有时间便来陪他。看他在我们为他按摩手脚时的满足笑容;小侄女牵着阿公的手催他去用餐时的昵意;年幼的甥女侄女在他的面前歌舞逗笑时的乐融融,我们为老人家养病期间能如此适意而感到欣慰。

        病中的爸爸时而在白天半迷糊时,或半夜梦呓中喃喃自语,我多次听到他重复地说:“我赢了”,对平时每逢周日假期就与儿子女婿搓卫生麻将的爸爸,我直觉是他潜意识中还在打麻将。有一回,我指着站在他面前的六妹夫,对他说:“麻将搭子就在这儿,到底是谁赢了?”爸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自称是他赢了。接着,他转过脸来,神情凝重地对我说“我都告诉你是我赢了!”如今想起来,爸爸这句话的含义太深了,他指的不止是麻将台上赢了筹码,而是他这一生中,他赢得太多了------他赢得了子孙们无法衡量的孝与爱!

        十二月十三日,我带爸爸去复诊。坐在轮椅上的爸爸还以开朗的口吻告诉医生,他还有能跑能跳的一天。谁知一回到家里,他的嗓子开始沙哑,继而完全失音。显然地,病魔又成功地攻下了另一道关口。体会到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尽管爸爸再乐观,也自知时日已无多。第二天,他要我替他安排银行户口的转名手续,也比手划脚地把一切要交待的事都交待妥当。

        有一天晚上,爸爸痰多气促,虽然戴着供应氧气的管子,他仍然睡得不安稳。我脱下腕上的佛珠套在爸爸的手腕上,叫他觉得不舒服时便称念阿弥陀佛。一向不信佛的爸爸竟然翕动着嘴唇念佛号。宗教信仰为他开拓了心灵的港湾,从那一天开始,爸爸一不舒服便念佛号。虽然我们兄弟姐妹的宗教信仰各异,但是,十二月十七日傍晚,爸爸弥留时,在佛号录音带的助缘之下,他的子女婿媳乃至内外孙子环绕在他的床前,念佛之声不断,次日下午一时,爸爸就在阿弥陀佛佛号声中安详往生。

        失去慈亲是件哀痛的事,但是,从爸爸的生平来看,他前半生有祖母的宠爱;婚后得到妈妈殷勤的服侍;妈妈走后这四年,子女们一切都顺着他。爸爸病中,医生周到的护理,子孙们刻意承欢膝下,身后事也都依照爸爸的意愿安排,对人对事都不奢求的爸爸想必已心满意足。爸爸,亲子缘尽,尘缘已了,是没法强求的事,您不必再为来得莫名其妙的病痛而不甘心,五浊恶世并不值得您留恋难舍,能与妈妈一起往生西方净土才是难得的福报。难得已得,您该无憾。这一生您已赢得很潇洒,宽心上路吧,爸爸!
写于爸爸往生七七忌日

       

Monday, June 4, 2012

先夫周瑞生逝世三周年祭

                       千言万语诉不尽的缱绻情
                         岁月悠悠问何时是重逢日
                           ----先夫周瑞生逝世三周年祭----
        一千多个没有您的日子,就在万般无奈中凄凄惨惨地挪走了。时移物变,惟独凄苦的心境不曾削减一分一毫。事隔三秋,仍是那么浓、那么涩。多少亲友劝我看开、要我为明日而活、只向前瞻莫回顾、把感情的包袱卸下,但是,我能吗?
        环顾四周,一景一物都有您的影子;与人交往,一言一语都足以引起我对您的追忆。甚至炖一锅汤、煮一碟菜也足以勾起我对您的缅怀。菁儿的口味与您相仿佛,每天为她备餐,都引起我无限的惆怅。闲话家常,话题总离不了您。回忆就像心头上的一道伤痕,不待结痂,又被触得鲜血淋漓。
        旅游澳洲,踏入商店,一切的摆设仍与四年前相似,我能一一道出我俩曾在哪一个柜台买了些什么东西:有汽矿泉水、不含咖啡因可乐都是您喜爱的饮品;土著的陶塑、澳产的玉石雕刻都是您搜集的目标。想着、忆着,我不由得头痛心酸,情绪索然。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义儿为避免我触景伤情,总不辞奔波,带我到十多里外新辟的卫星市去购物。他的用心良苦,我也深受感动,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对您的怀念。明知伤口被碰触会痛楚,却仍不禁去摸触它,待牵动出隐痛时,心中不免又酸又痛又悔又恨。人性本是如此,我又何能得免?
        往年在新加坡机场与回家度假的孩子们欢聚的那份愉悦已不复存在。尽管孩子们仍是那么殷切地拥吻着久别的妈妈,但这一切也因失去了您而黯然失色。触景生情,往事又爬上心头,徒增伤感。洒上糖霜的苦液,叫我难以下咽。送孩子回澳时更是凄楚难堪。本来离情别绪已够摧折人,加上不再听到您的叮咛、不再见到您为孩子们办海关手续时那份笃定的神情,我再次感到失去您的凄楚。生离死别的箭头齐齐向我侵袭,那份幽情苦绪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那股凄苦的感受怎不令我晕眩而致茫然若失?
        清明时节,我的弟妹们陪我母女到海会塔祭祀。看到碑上您的遗像,我忍不住酸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喉头哽塞,胸口仿佛被重重捶打着,那阵彻骨之痛却无着手抚恤之处。生哥,您可知道失去了您,我有多苦?
        平日驾车,我依稀感到您坐在我身旁,我不自禁向您喃喃低诉衷情,这习惯三年来不曾间断。偶尔车子发出异响,我便痴心幻想是您的回应。明知那是天真的想法,我仍痴迷于这唯一的精神寄托。或许有朝一日。我真的能以至诚的情意感动了您,激起心灵的感应,与您灵犀相通,来慰藉我相思之苦。
        您生平不喜拍照,常自嘲无意当明星,何苦在照相机前摆弄姿态?自您去后,我搜尽家中相片,仅足以汇成一本相集。闲来无事,我总以翻看您的相集自娱。凭着您留下的鸿爪,聊慰我缱绻之情。看您在雷门庭院喂鸽的闲情逸致、阿尔卑斯山下踏雪的轻松、威尼斯湖上泛舟的浪漫、海洋公园的把臂游乐、迪斯尼乐园的忘忧畅游、菲律宾大瀑布下的旖旎风光、巴黎铁塔下、荷兰风车前俪影双双,问此情此景何时可再?有情人而不能偕白首,造物小儿何其弄人?
        在您生前,我事事以您的意见为依归,对您言听计从。二十一年来的依赖性使我在顿失去您时显得彷徨无助。如今我已能站牢脚跟,凭记忆中您处理难题的手法来面对生活:多少惊涛骇浪因而风平浪静;几许阻路荆棘也迎刃而解。生哥,您的影响力甚至在身后犹能发挥奇效,这岂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莫非老天因而妒英才,以致您不能享永寿吗?若然,我所不能平的,天既赋您以奇才,何以又生妒而令您早逝?天乎!天乎!何独对您我如斯不平耶?
        您生前所筹划之工厂,有多间在您去后陷入困境。是经济萧条所使然?抑或是失去了英明的舵手所致?生哥,您为了筹备擘划,不辞万难,甚至抱病奔波,鞠躬尽瘁。我常劝您先养好病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却罔顾我的忠言,只知忠于职守,不遗余力地为人作嫁,如今落得两头空,这是您身后唯一的憾事。
        这三年来,我历尽沧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忧患比一般同年龄的人加倍有余。为了完成您留下的使命,我毫无怨尤,默默负起生活的包袱。所幸我生性淡泊,在您生前,我一向也简朴过日,不敢流于骄奢怠惰,您常笑我不懂享福。如今失去了您,生活归于平淡,我犹能安贫乐道,免除另一层打击,也可谓不幸中之一幸。
        您的生平,我将为您作传;您的遗物,我都为您珍藏。家中的布置,一几一椅,仍照您生前一般。我只盼您魂兮归来时,能凭着往日印象,不费劲就能找到我俩的旧巢。卿儿常笑我痴,她岂能了解我的心意?我只愿我俩再聚首之日,我能无愧地告诉您:我做的比您期望的更好!
        三年前的今日,您不曾留下一句遗言,也不让我见您最后一面、听您最后一句话,便悄悄地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仍历历如昨。三年来,我日夜呼唤您,每当有烦恼时便向您倾诉。虽然我从来不曾听见您的回应,但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助我解决疑难。冥冥之中,仿佛您仍在我左右。是耶?非耶?似实、似幻,生哥,您能告诉我吗?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对您缱绻之情,备尝忧患、充满挑战的生活把我的感情磨练得更为敏锐。明知自己在感情的领域中作茧自缚,我却心甘情愿地受煎熬,义无反顾地向牛角尖钻。唯一的解脱有待在卸下为人母的重担时,孩子们立业成家后,我无牵无挂,便能安心与您相逢,人生不再有遗憾。生哥,您可肯耐心等我吗?
写于1987

Thursday, May 31, 2012

再祭先夫周瑞生

                             物在人亡空有泪
                              时殊事变独伤心
                              ----再祭先夫周瑞生君----
        春江水暖鸭先知,世态炎凉我备尝。自从我这朵供养在温室里的小花掉入奇冷无比的冰窟中之后,四面向我袭来的彻骨严寒,令我一时无所适从。空白的心灵上泛着彷徨无助的浪花,除了把眼泪往腹中吞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

        办完丧礼后,我生平第一次着手处理公司的业务。踏进办事处,迎面而来的是如狂潮般汹涌而至的问题,就像千丝万缕打成的一团乱结,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脑中一片混沌,我没法运用理智思考;胸中的凄楚,就像压着一副铁锁,使我透不过气。平日的冷静已远离我而去,脑筋像一团混了水的洋灰,牢牢地凝结成块。方寸已乱,我再没能力分层次去剖析难题。棘手的问题固然使我束手无策,连平日不费吹灰之力也能解开的小结也足以令我慌张失措。迷惘的心思、失落的情绪,把我的心填得不留一丝缝隙。满口的苦味,令我体验到人生的苦酒有多浓。

        面临打不开的死结时,我只能偷偷地躲在办公室中,捧着您的遗像暗暗饮泣,向您低诉商场的凶险。每天中午从办事处回家,路经伤心断魂处,眼泪像缺了堤的河水,潸潸而流,我的心在痉挛;喉咙仿佛堵塞了一块铁;胸中有如被千斤巨槌捶打着。生哥,您若也怀念我,可曾在此徘徊,等着我每天经过?傍晚放学时分,我情不自禁地向窗口望出去,却再也不能看到您在校门口等我下课的踪影。失落感爬上心头,我不由黯然神伤。回到家门,迎着我的是您那幅栩栩如生的俊雅遗像。有神的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憔悴的颜容,似怜惜、似嘉勉,却不曾听到一句半句安慰的言语。我的心痛如绞,酸泪盈眶。家是那么空洞、那么凄清。饭后的笑语、风前的温存,都已随着您的逝去而荡然不再。冷清清的厅堂里,电视机哑了、录音机歇了,伴着我的只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儿及我的妹妹,泪眼相对,无限唏嘘。凄风苦雨填塞了家中每一寸空间,我但愿世界末日早日降临。

        往日称兄道弟的朋友已蛰居冬眠,销声匿迹;平日依赖您扶持的朋友尽管口头上唱着义不容辞的高调,一旦有事相烦,哪怕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便耍出太极高招;许多没有明文书写的账目,也在莫名其妙的托词下,或报销了、或缩水了。生哥,您一生待人以诚,事事讲义气,重然诺,一切以口说为凭,谁知今日却因此而吃了哑巴亏。连您多年的伙伴也趁机瓜分您的利润,蚕食鲸吞而自肥。此时此刻,我才深深体会到您平生常谈商途路险、处处旋涡这句至理名言的真实性。

        犹有进者,来自南中国海彼岸的朋友也轻轻找个借口而翻脸不认账。在您生前,他不止一次表示感激您带他打入大马市场以及多次帮他解除困境。为了他的业务,您曾抱病奔波东海岸,甚至在您走向人生途径的尽头时,也正是送他回旅社的路上。这层交情竟在利字挂帅之下消失无踪!难道一般人常说彼邦人士,女的无情,男的无义,果非戏言哉?抑或是人类大多是现实的动物?

        所幸人间尚有温情在,人亡情意灭之徒固然充斥四隅,却也不乏富有人情味的亲戚朋友。他们在精神上及业务上仍然给我极大的支持:或以长辈的身份教我以经营之道;或在工作上给我各种方便,助我渡过不少难关;或殷殷垂慰,关怀备至,助我疗养心灵的创伤。云天高谊,我除了衷心感激之外,只能默默向您祷告,或许您能助我回报。

        孩子们学业上的表现也足以令我感到宽慰。生哥,您素来疼爱孩子,关怀他们的学业,只可惜您不能亲眼看到他们辉煌的成就。自从您去世后,孩子们更沉默、更成熟了。他们化悲哀为干劲,以失怙而更自勉自爱。这一点,我可以从他们的言行中觉察到。虽然,学医的人多不信人死后犹有知这一回事,但他们都希望以学业上的成就报答您养育之恩,安慰您早逝的英魂,誓不让您失望。生哥,您若有知,当可告慰。

        犹记得我俩曾戏言若有来世,是否愿再结连理时,俱不约而同向对方承诺。如今,您我未偕白首,您竟遽去,半途折翼,其情凄恻。从此崎岖山路我独行,惊涛骇浪我独挡,生何可恋?死何可悲?本该与您相随,奈何孩子尚小,既已失怙,何堪再失慈母扶持?我只能咬牙忍痛,母兼父职,把抚孤育幼的责任尽了,自当乘风归去,随侍您左右,或悠游于尘俗之外,天上人间,不知今夕是何年;或在来生续前缘,鱼水相偕,其乐无涯。然而,岁月悠悠,重聚的日子何日莅临?我只能在肠断魂销的日子里,引颈苦待。生哥,我只愿您在鹊桥未峻之日,时时到我梦中,听我倾诉胸中委屈,助我斩除前途荆棘。此不情之请,您答应乎?不答应乎?

        您辞尘世已足二载,我母子四人守服三年,如今孝服期满,我双亲健在,依俗不得不除孝,但我心中的孝却是永恒为您而守。今日特备您平日喜吃的菜肴生果,望您魂兮归来,一快朵颐,尚飨。
写于1986

       

Monday, May 28, 2012

一字一泪悼良人

                            
                      ----谨以此文祭先夫周瑞生君----
        九月十三日在我的生命史上是个天崩地裂的日子。傍晚放学时分,我在校门口等着您来载我。时光在苦侯中悄悄溜走,校园中人踪渐渐稀少,我还在自我安慰的猜测着可能是您的职务缠身,以致误了时刻。

        到了七点零五分,公司里的林君匆匆开车来到,说是您已被送入医药中心。乐观的我,犹以为您只是旧病复发。一直到我步入医院,看到您独自安详地躺在推床上,没有医生在旁,也不见护士的踪影,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急步奔到您的身旁,我有如被五雷轰顶……

        抱着您的遗体,我声声呼唤,句句低诉,却听不到您的回应。平日里您常说我娇弱不堪挑大任,如今您竟忍心地把一副重大的担子往我的肩上推,就这么洒脱地往极乐世界去了。生哥,您此刻可曾听到娇妻幼子对您的呼唤?

        医治了您七个年头,平日您最信赖的医生却在您最需要他的时刻舍弃了您。尽管我在电话中声泪俱下地哀求他来看您一趟,我不敢奢望他能起死回生,只要他能证实您确已回生无望,我才甘心。然而。他竟然如此吝惜那下班后的出勤,只以“来亦无用,一切都已太迟”为借口而搪塞过去,这叫我心中怎么能平?

        四周一片死寂,灵堂上香烟弥漫,白烛荧荧,夜风习习,伴着守灵的亲人低声地啜泣,倍增凄楚。我彻夜守着您的遗体,握着您逐渐冰凉的手,偎着您失去血色的脸孔,我只望能用我的体温温热您的躯体,从而令您苏醒过来。我痴心地盼望着您只是一时昏厥过去,就像往日旧病复发时,在医药的护理下又康复过来。直到凌晨时分,您的唇颊僵硬,四肢冰冷,我才完全绝望。

        子女们从澳洲飞回奔丧,义儿咬着牙关,强忍着泪;卿儿早已哭成泪人;一向倔强的菁儿看到兄姐归来,也忍不住而泪下如雨。看着远归的子女匐伏着爬到您的灵前,我的心被撕成片片,我几近崩溃。但是,在这个时候,您的殡仪在等着我来策划,子女的哀痛需要我来慰抚,我再三告诉自己:我必须坚强起来,我必须亲手替您把后事处理得合您的心意。廿一年来,您一茶一饭都要我亲手服侍,我岂能在您在世间的最后几天把您的后事假手他人?于是,我强忍着泪,勉励子女们勇敢地面对现实。有谁体会到顿失所天的痛楚已把我的心肝肺腑揉得鲜血直滴?

        您对子女的关注与爱护令他们对您除了父子亲情之外,加上了敬与爱。这股温馨的亲情,廿年来一直笼罩着我们的家庭,一家人无时无刻不泳浴在天伦之乐。对妻子,您是位尽责任的好丈夫。多少次您有机会留连于风月场所,而您却不屑一顾。廿一年来,除了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您绝不肯远离妻儿。出国公干若恰逢学校假期,您必携妻带子女同行。远至日本、台湾、香港,近如曼谷、新加坡,都遍布我们一家人的足迹。有夫有父若您,我们还有何奢求?如今失去了一位这么尽责任爱家庭的丈夫、父亲,您叫我们怎不肝肠寸断?

        对亲戚朋友,您从不吝惜财力、物力,只要能力所及,您总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难怪我母亲抚棺痛哭再也没有人能帮她解衷曲;四舅悲戚他犹如失去左右手;四姐悲叹她失去了一位在她有困难时助她一臂之力的好弟弟;我的弟妹们哀悼着失去了一位他们敬爱的好姐夫,连年幼的甥儿、侄女们也都泪涟涟地对着您的遗容哽咽。好人总活不长命,这话可是真的吗?

        在公司里,您是位好老板。除了脾气暴躁之外,您对员工们的关怀与提携,不论是在职或已离职的属下都百口同赞。您对他们的体谅,使男女职员们都视您如父兄。已离职的员工们把您的办事处当成旧巢,每逢周末或佳节都在此聚首。男性职员更以您对家庭的态度为风范。人生而有此口碑,夫复何求?

        商途路险,而您在此处处陷阱中已崭露头角。谁料竟在这日方中天,正要大展身手时倒了下去,宁不悲夫?今年三月,您迁入自置的办事处时,还自豪地说您年过半百,才有幸在理想的环境中办公。当时您是何等意气风发,曾几何时,言犹在耳,您竟遽去。如今,我坐在您的办公桌前,触景伤情,忍不住热泪盈眶。看着墙壁上您的遗像,摸触着您亲自布置的家私,我只怨老天太残忍。您辛勤一辈所挣来的成果,却只享用了短短的五个多月,这是您这一生唯有的憾事。

        守灵五天,从来吊丧的亲友及商场上的朋友对您的哀悼,可看出您这一生之成功。您常说宁为流星而不甘为顽石。流星生命短暂,却能发出眩目的异彩;顽石虽长在,却黯然一生,熟料竟然一语成谶,您刚跨过五十岁便悠然长逝。五十岁在人生旅途上只属中年,您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期内在事业上燃起耀眼的光芒!如今,您这颗星已划过天际而消失无踪,留下的无边凄苦与千斤包袱叫我如何承担?您若死后有知,可否告诉我?

        您寄灵骨于环境圣洁之妙香林寺海会塔,背倚升旗山麓,面临北海。四时有梵音僧唱相伴,晨昏有鸟语花香解闷,远观帆影泛浪。上有琉璃瓦遮荫,不愁日晒雨淋;旁有古色古香殿宇相陪,在此气象万千的环境中安息,不该再有憾。只可怜我与孩子们朝思暮念,每逢节日倍思亲。我只待孩子们学业有成,立业成家,母责尽了之时,当来陪您。哀哉!
写于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