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没见,再见面时我几乎认不出这个与我有好多相似之处的朋友。退休之后,她不是出国探访孩子,便是与朋友结伴旅行。那时,我也是轮流在三个孩子的家里转。我们窝在老巢的时日不多,朋友打电话找不到,总戏问蝴蝶又飞到哪了?
去年,我大部分时间留在吉隆坡陪小女儿,难得与她相遇。我们各忙各的,也不曾用电话联络。今年清明节期间,在海会塔前见到她,本来身材就不丰盈的她瘦削得弱不禁风,越显得单薄、苍老。最叫人心疼的是她一脸憔悴,满头华发,双目无神,昔日的神采消失无踪。
相约在Kota Bali,听她细诉近况,兔死狐悲,我的心里寒意顿生。原来她前年从美国失意回国,躲在家里舔伤口,越想越不甘心。那一段日子里,ABC媳妇(America Born Chinese,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向她讨膳宿费那一幕就像梦魇,日夜紧缠着她,折磨得她精神几乎崩溃。当年送儿子到美国深造,学费生活费是一笔天文数目,她夫妇俩何曾与儿子计较过?如今在儿子家住宿的日子一久,媳妇竟然要收膳宿费,像话吗?虽然儿子解释说美国土生土长的媳妇不懂华人孝养的文化,误会算是澄清了,但心结依然紧缠。当年庆幸儿子在异域能找到同肤色对象的喜悦被怒火烧熔了,在她眼里,媳妇面目可憎,态度冷漠,话里带针带刺,她吞不下那口气,负气提早离美回国。
抚平伤口后,她整装再出发,心里还在庆幸有个女儿可以给她依赖,不必孤寡过下半生。万没料到的是在女儿家她再度踢到铁板。久居西方的孩子生活方式脱出东方传统的轨道,从小模铸出来温文儒雅的女儿不见了,她对家里女强人的作风觉得陌生。唠叨得多,女儿开始不耐烦,先是以沉默表示抗议,接着不客气地告诉妈妈她已不再是小女孩,不容任何人侵犯她的人权。妈妈如果看不顺眼,尽可以到哥哥家或回自己家做统帅,那里不会有忤逆她的人。越是成功的孩子越像奔腾的骏马,已不再是年纪老大的妈妈所能驯服,她彻底伤心绝望。
媳妇的冷漠,女儿带棱带角的话明显地告诉她:别指望子女媳妇服侍她到终老。生命不能重来,两条赖以养老的路都阻塞不通,她困顿穷途。哀莫大于心死,她拭干心头淌着的血,平静地为自己安排前面的路。从那时起,她有病痛都不再寻医,高血压也停止复诊。“踽踽独行的路寂寞凄清,能走多久就算多久,还寻医服药延长没意义的生命干吗?”
尽管我也不赞成用医药延长活得没有尊严的老人的寿命,但是当真人实例摆在我的面前时,我却怔得说不出话。她讲述时态度是那么冷静,语调出奇的平板,就像是在叙说别人的事,那会是暴风雨前夕的寂寥吗?看到她的体型直线下滑,健康会有问题吗?失去求生意志力,真有如此可怕吗?一旦我面临相似的处境,我会怎样应对?一连串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顽童向我的心湖撒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这一夜,我为了她,也为我自己而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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