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在人亡空有泪
时殊事变独伤心
----再祭先夫周瑞生君----
春江水暖鸭先知,世态炎凉我备尝。自从我这朵供养在温室里的小花掉入奇冷无比的冰窟中之后,四面向我袭来的彻骨严寒,令我一时无所适从。空白的心灵上泛着彷徨无助的浪花,除了把眼泪往腹中吞之外,我又能做些什么?
办完丧礼后,我生平第一次着手处理公司的业务。踏进办事处,迎面而来的是如狂潮般汹涌而至的问题,就像千丝万缕打成的一团乱结,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脑中一片混沌,我没法运用理智思考;胸中的凄楚,就像压着一副铁锁,使我透不过气。平日的冷静已远离我而去,脑筋像一团混了水的洋灰,牢牢地凝结成块。方寸已乱,我再没能力分层次去剖析难题。棘手的问题固然使我束手无策,连平日不费吹灰之力也能解开的小结也足以令我慌张失措。迷惘的心思、失落的情绪,把我的心填得不留一丝缝隙。满口的苦味,令我体验到人生的苦酒有多浓。
面临打不开的死结时,我只能偷偷地躲在办公室中,捧着您的遗像暗暗饮泣,向您低诉商场的凶险。每天中午从办事处回家,路经伤心断魂处,眼泪像缺了堤的河水,潸潸而流,我的心在痉挛;喉咙仿佛堵塞了一块铁;胸中有如被千斤巨槌捶打着。生哥,您若也怀念我,可曾在此徘徊,等着我每天经过?傍晚放学时分,我情不自禁地向窗口望出去,却再也不能看到您在校门口等我下课的踪影。失落感爬上心头,我不由黯然神伤。回到家门,迎着我的是您那幅栩栩如生的俊雅遗像。有神的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憔悴的颜容,似怜惜、似嘉勉,却不曾听到一句半句安慰的言语。我的心痛如绞,酸泪盈眶。家是那么空洞、那么凄清。饭后的笑语、风前的温存,都已随着您的逝去而荡然不再。冷清清的厅堂里,电视机哑了、录音机歇了,伴着我的只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儿及我的妹妹,泪眼相对,无限唏嘘。凄风苦雨填塞了家中每一寸空间,我但愿世界末日早日降临。
往日称兄道弟的朋友已蛰居冬眠,销声匿迹;平日依赖您扶持的朋友尽管口头上唱着义不容辞的高调,一旦有事相烦,哪怕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便耍出太极高招;许多没有明文书写的账目,也在莫名其妙的托词下,或报销了、或缩水了。生哥,您一生待人以诚,事事讲义气,重然诺,一切以口说为凭,谁知今日却因此而吃了哑巴亏。连您多年的伙伴也趁机瓜分您的利润,蚕食鲸吞而自肥。此时此刻,我才深深体会到您平生常谈商途路险、处处旋涡这句至理名言的真实性。
犹有进者,来自南中国海彼岸的朋友也轻轻找个借口而翻脸不认账。在您生前,他不止一次表示感激您带他打入大马市场以及多次帮他解除困境。为了他的业务,您曾抱病奔波东海岸,甚至在您走向人生途径的尽头时,也正是送他回旅社的路上。这层交情竟在利字挂帅之下消失无踪!难道一般人常说彼邦人士,女的无情,男的无义,果非戏言哉?抑或是人类大多是现实的动物?
所幸人间尚有温情在,人亡情意灭之徒固然充斥四隅,却也不乏富有人情味的亲戚朋友。他们在精神上及业务上仍然给我极大的支持:或以长辈的身份教我以经营之道;或在工作上给我各种方便,助我渡过不少难关;或殷殷垂慰,关怀备至,助我疗养心灵的创伤。云天高谊,我除了衷心感激之外,只能默默向您祷告,或许您能助我回报。
孩子们学业上的表现也足以令我感到宽慰。生哥,您素来疼爱孩子,关怀他们的学业,只可惜您不能亲眼看到他们辉煌的成就。自从您去世后,孩子们更沉默、更成熟了。他们化悲哀为干劲,以失怙而更自勉自爱。这一点,我可以从他们的言行中觉察到。虽然,学医的人多不信人死后犹有知这一回事,但他们都希望以学业上的成就报答您养育之恩,安慰您早逝的英魂,誓不让您失望。生哥,您若有知,当可告慰。
犹记得我俩曾戏言若有来世,是否愿再结连理时,俱不约而同向对方承诺。如今,您我未偕白首,您竟遽去,半途折翼,其情凄恻。从此崎岖山路我独行,惊涛骇浪我独挡,生何可恋?死何可悲?本该与您相随,奈何孩子尚小,既已失怙,何堪再失慈母扶持?我只能咬牙忍痛,母兼父职,把抚孤育幼的责任尽了,自当乘风归去,随侍您左右,或悠游于尘俗之外,天上人间,不知今夕是何年;或在来生续前缘,鱼水相偕,其乐无涯。然而,岁月悠悠,重聚的日子何日莅临?我只能在肠断魂销的日子里,引颈苦待。生哥,我只愿您在鹊桥未峻之日,时时到我梦中,听我倾诉胸中委屈,助我斩除前途荆棘。此不情之请,您答应乎?不答应乎?
您辞尘世已足二载,我母子四人守服三年,如今孝服期满,我双亲健在,依俗不得不除孝,但我心中的孝却是永恒为您而守。今日特备您平日喜吃的菜肴生果,望您魂兮归来,一快朵颐,尚飨。
写于1986年